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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基因活化探析 ——以貴州世居少數民族非遺為例时间:2023-04-21 摘要:文化基因理論對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活態傳承具有重要啟示。保護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不僅要通過搶救性政策保留其基本形態,更要活化其瀕臨消亡的傳統文化基因,F以貴州世居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為研究對象,在實地調查的基礎上,探析促進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基因活化的路徑。
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活態傳承區別于以文字、圖片、音像等方式記錄、展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靜態保護,因其具有在社會環境中永續傳承、發展的特質,被學界視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終極目標。文化基因是因在文化人類學中引入生物遺傳學基因論而提出的概念,是決定文化復制、傳承、演進的最基本單位和最深層因子,文化基因理論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活態傳承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關于非物質文化遺產活態傳承的現有研究成果 我國民族學界對非物質文化遺產活態保護、傳承的研究始于21世紀,近十年來學者對其的關注度呈迅速上升趨勢。祁慶富認為存續“活態傳承”是衡量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是否合理的基本準則,在“活態傳承”的過程中要正確處理非物質文化遺產“傳統”與“現代”的關系[1]。羅新民將貴州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活態保護分為搶救、生態、動態三個步驟,提出了一條保護與發展并重的思路[2]。吳興幟以云南楚雄大、小花菁火把節為例,認為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活態性”既指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本民族生活、生產過程中的存在與延續,又指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民族交融中文化要素的疊加與表現形式的流變[3]。馮琳、趙經緯介紹了我國臺灣地區花蓮縣社區博物館——壽豐鄉文物館在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的作用,認為“他者”的介入支持和“我者”的文化覺知是共構非遺活態的主體因素[4]。上述研究主要討論了非物質文化遺產活態傳承的本質與內涵,活態傳承的方式與途徑,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世代相傳的深層機理,以及在現代化進程中面臨危機的根源缺少分析,未能提煉出非物質文化遺產活態傳承的決定因子,本文試圖對這些問題進行解答。 文化基因理論對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活態傳承的啟示 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活態傳承有其深層機理和脈絡,這條脈絡運行的根本動因正是文化基因。何謂文化基因?對貴州世居少數民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而言,其文化基因是指蘊藏在世居族群和個體中的決定非遺世代相傳的根本因子。文化基因分為隱性基因和顯性基因,隱性基因主要是指族群和個人對非遺的情感記憶、價值觀念;顯性基因是指民族傳統信仰、生產生活方式在非遺項目上的表現。 以貴州省級非遺項目——從江縣岜沙苗族成人禮為例。岜沙苗寨的男孩15歲時要舉行傳統成人禮,儀式當天,父母請來同族本家鬼師,為男孩祭祖祈福,并用鋒利的鐮刀為男孩剃掉頭部四周的毛發,將頭頂中部留下的頭發挽成“戶棍”。這一習俗源于古老的傳說故事,岜沙男子頭頂的“戶棍”表達了他們對自然的敬畏,同時“戶棍”還是岜沙人與祖先靈魂連接的通道。岜沙人認為留有“戶棍”的人會得到祖先的保佑,不留“戶棍”的人不僅不能與祖先的靈魂相連,死后還會被祖先遺棄。在該項民俗活動中,祭祖儀式、男子獨特的頭式都是非遺的載體,岜沙人通過成人禮強化祖祖輩傳承的情感記憶。強化本民族意識是非遺的隱性文化基因;鐮刀剃頭、“戶棍”鬏髻所承載的岜沙苗族古老傳說、信仰禁忌是非遺的顯性文化基因。隱性文化基因在非遺活態傳承中具有內在激勵作用,比如,對父輩的追溯緬懷,對子嗣的寄托關愛,對家庭、族群的責任擔當是岜沙苗族成人禮得以傳承延續的內在動力。顯性文化基因在非遺活態傳承中起著外在約束的作用,比如,敬畏自然、信仰祖先是岜沙苗族成人禮不可忽視的外部制約。隱性基因與顯性基因共同作用讓該項非遺得以在岜沙苗寨世代相傳,長期保持鮮活的生命力。然而,隨著社會的進步和時代的變遷,岜沙苗寨必然要面對非遺傳統文化和現代觀念的沖突。苗寨原本封閉的社會生態環境不斷受到外來文化的滲透、侵襲,不愿留“戶棍”正在成為當地大多數年輕人的選擇,成人禮也逐漸被視為一種落后的生活方式,古老的非遺習俗正面臨著生存危機。筆者認為,非遺生存危機的根源在于傳統文化基因的衰弱甚至消亡。年輕人走出岜沙苗寨,在外讀書、工作,開始接受各種現代科學文化,他們追求時尚的生活方式,將蓄留“戶棍”看成一種羞恥,不再遵循傳統的信仰禁忌。這些顯性文化基因發生改變,進而導致情感、價值觀念等隱性文化基因衰弱。保護岜沙苗族成人禮不僅要通過各種搶救性政策保留其非遺的基本形態,更要活化其瀕臨消亡的文化基因,重建非遺活態傳承的生命之源。 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基因活化的路徑 如上文所述,少數民族非遺得以傳承的決定性因素是文化基因。在現代化進程中,傳統文化基因日漸消亡,導致非遺傳承面臨斷代的危機。只有通過提取、修復、重組民族文化基因,恢復其生命力,才能實現非遺的活態傳承。 少數民族非遺文化基因的提取 文化基因是少數民族非遺的遺傳因子,它不是非遺的客觀形態,而是族群和個體對非遺的主觀意識;不是靜態孤立的非遺事項,而是動態傳承的時空節點。非遺為形,基因為神,只有神形合一,非遺才能擁有永續的生命。非遺的文化基因蘊藏在歷史的深層機理中,需要經過溯源、挖掘、篩選、排序才能提取出來。例如,貴州省三都水族自治縣水族馬尾繡是國家級非遺項目,水族婦女以馬尾為芯,將絲線緊密地纏繞在馬尾上制成繡線,先用馬尾線在布上秀出各種圖案,再用彩色絲線填滿圖案的空隙。采用這種技藝制作的繡品具有獨特的浮雕感,造型華美,經久耐用。最常見的馬尾繡品是背小孩的背帶,水語稱之為“歹結”。按照水族的習俗,每當家中有女兒出嫁,母親就會親手為女兒縫制精美的“歹結”,等到女兒懷孕產子時,母親便將“歹結”贈送給女兒,表達美好的祝愿。馬尾繡技藝有上千年的歷史,被稱為“刺繡中的活化石”。黔地多高山峻嶺,交通極為不便,水族先民在遷徙的過程中將馬匹作為運輸工具,定居后他們的生產生活仍然與馬緊密聯系在一起,直至今日,一些水族居民仍然保持著用馬耕地的生產方式,水族端節有一項重要儀式就是賽馬。水族人與馬在生產生活方面的緊密聯系啟發了勤勞智慧的水族婦女,她們用韌性很強的馬尾捻線,創造了馬尾繡,這是提取馬尾繡非遺基因的出發點。水族是典型的農耕稻作經濟,馬尾繡中常見的太陽紋、蝴蝶紋、花鳥紋,體現了水族先民對與農耕文明有關的自然現象、動植物的崇拜,這是馬尾繡非遺基因提取的一個重要支點!按踅Y”是水族母親送給女兒的珍貴嫁妝,其制作工藝十分復雜,制作一件精美的“歹結”大約需要一年,水族母親的一針一線都蘊含著希望女兒婚姻美滿,子孫平安健康的祝愿,這是提取馬尾繡非遺基因的情感支點。 少數民族非遺文化基因的修復 提取少數民族非遺文化基因是為了采取一系列有效措施對這些非遺傳承因子進行修復,其中最重要的環節就是開展非遺基因教育。非遺基因教育是指將少數民族傳統生產生活方式、情感記憶、精神信仰等決定非遺傳承的因子加入教育體系中,重構受教育者的價值觀念和思想意識,提升受教育者對民族非遺的自信。 非遺基因教育的主要對象是少數民族青少年,少數民族青少年是本民族非遺活態傳承的根本,F代教育體制下,貴州世居少數民族青少年擁有更多的教育機會和更優越的受教育條件,但同時本民族的文化基因在他們身上逐漸衰弱甚至消失。據實地調查,貴州從江縣22周歲以下的苗族青少年基本只使用漢語,不會說本民族語言;三都水族自治縣的水族青少年基本不懂得本民族的文字——“水書”,對馬尾繡的歷史文化、制作工序也所知甚少;惠水縣的布依族青少年大多數不懂“布依八音”的音律,不知道本民族“楓香染”的工藝特點。非遺基因在少數民族青少年身上得不到體現,這嚴重動搖了非遺活態傳承的根基。筆者認為,少數民族青少年在接受現代文化教育的同時,還應當接受民族傳統文化的基因教育;蚪逃膬热莅ㄔ诿褡逯行W開展漢語和本民族語言的雙語教學;將決定民族非遺形成的自然生態環境、生產生活方式,以及民族非遺所承載的歷史、精神信仰、情感記憶選編入中小學教材,并在教學中制定和實施相關教學方案。 少數民族非遺的活態傳承需要有適合其文化基因存續的社會環境。非遺大都形成于農耕文明時代,當時的生產生活方式與現代工業文明時期完全不同,古老的信仰禁忌在現代成為被現代科學技術打破的“神話”,非遺傳承所依托的社會環境、外部約束條件都已不復存在。非遺基因教育能夠重構少數民族青少年對非遺的信仰,重塑非遺的現代活態形式,從而為修復、保存民族非遺基因提供堅實的土壤。例如,貴州省從江縣岜沙苗族自古崇拜樹木,認為樹木是祖先靈魂的居所。岜沙苗族人種樹、拜神樹,與樹結下生死契約,以胡亂砍伐樹木為最重要的禁忌,樹崇拜文化是岜沙苗族非遺活態傳承的基因支點。在工業化、現代化進程中,苗族人的這些信仰、禁忌被打破,甚至成為封建迷信的代名詞。開展規范化的非遺基因教育能夠讓當地青少年了解樹崇拜文化的歷史淵源,理解其中包含的樸素生態思想,認識到工業文明時代過度發展技術經濟、破壞自然生態環境的危害,并進一步意識到在生態文明新時代,樹崇拜文化對生態文明建設的重要價值。 少數民族非遺文化基因的重組 非遺基因重組是指將非遺的文化基因與現代文化要素相融合,使少數民族非遺與現代社會環境相適應,從而在現代社會獲得活態傳承的動力。任何一個少數民族非遺的生存都離不開特定的社會環境。非遺的活態是指非遺在社會環境中自在生存的狀態。社會處于不斷的發展變化中,因此,非遺必須與時俱進,才能適應社會環境的變化,而非遺的活態傳承也是指在發展創新中進行傳承。關于少數民族非遺傳承與發展的關系,當前國內學界形成了三種不同的觀點,第一種觀點主張大力開發民族非遺資源,通過旅游、展演等商業活動推進非遺的現代化;第二種觀點則強烈反對少數民族非遺的商業開發,認為商業運作將導致非遺本真性的喪失、文化傳統的破壞,使非遺遭受毀滅性的破壞;第三種觀點認為應當辯證地看待非遺傳承與發展的關系,既不能因為強調商業開發而破壞非遺的原生性,又不能在非遺保護中一味故步自封、墨守成規,使非遺保護完全脫離現代社會生活環境。筆者認為,第一種觀點過于強調民族非遺的經濟價值,忽視了對非遺的傳承;第二種觀點拘泥于對非遺的靜態保護,不承認非遺的動態發展;第三種觀點較為可取,只是在如何處理非遺傳承與發展的辯證關系這一問題上,需要形成一整套創新理論和實踐方法。在少數民族非遺的歷史發展進程中,文化基因的運動起到了決定性作用,這一運動包含兩個方面,即基因復制和基因突變;驈椭茮Q定了非遺傳統的延續,基因突變決定了非遺的迭代發展。今天我們看到的各種民族非遺都凝聚著歷代傳承者獨具匠心的創造和革新,疊加著各民族文化融合的印記,這就是歷史上非遺文化基因突變的佐證。在復制非遺傳統文化基因的基礎上,融入現代文化因子,通過干預重組,推進傳統文化基因的突變,是當下實現非遺傳承與發展的一種前沿性構想。以貴州省惠水縣布依族國家級非遺項目——楓香染為例,該項非遺技藝以老楓香樹脂混合牛油制成防染劑,在白布上描繪圖案,再用藍靛浸染,經過脫脂、漂洗、晾曬等工序制成床單、服裝等,這些成品素雅美觀,被譽為“畫在布上的青花瓷”。舊時楓香染為家傳技藝,傳內不傳外,傳男不傳女,這是農耕文明時代小農封建意識在楓香染傳承上留下的基因烙印,也是楓香染在活態傳承和現代發展中存在的一個基因缺陷;菟h楓香染技藝國家級傳承人楊光成先生打破了楓香染不傳外、不傳女的家規,面向大學、職業學校和當地社會傳授、推廣楓香染制作技藝。楊光成先生的高尚舉動無疑受到了保護民族文化遺產、振興民族文化精神等現代意識的影響。在實地調查中,筆者發現傳統楓香染技藝與現代社會環境還存在諸多不協調之處,例如,制作楓香染染料的原料不易采集,楓香染成品樣式偏離大眾審美等。楓香染傳承人如果在創作中融入現代文化、技術元素,將能很好地修補楓香染技藝的基因缺陷,使之在延續傳統的同時更好地適應現代發展的需要。 文化基因是決定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活態傳承的根本因素。當前,少數民族非遺面臨日漸衰弱、瀕臨斷代的危機,究其根源在于傳統文化基因的消亡。非遺傳統文化基因的消亡是由社會環境變化而引起的,因此要使少數民族非遺實現活態傳承,就必須阻止傳統文化基因的消亡,活化瀕臨消亡的文化基因。少數民族非遺基因的活化分為三個環節:通過提取非遺文化基因,解析非遺傳承的深層機理;通過開展基因教育,在少數民族青少年中恢復非遺基因的活力;通過非遺傳統基因與現代文化元素的重組,實現少數民族非遺的永續傳承與發展。 參考文獻 [1]祁慶富.存續“活態傳承”是衡量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方式合理性的基本準則[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29(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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