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亞城市意象選擇與生成研究时间:2023-04-21 摘要:意象作為中國古典文論的核心概念,從詩詞類抒情文體到小說、戲劇類敘事文體,再到藝術化的生活領域,成為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思維方式。城市意象是在物象的豐富性與心象的多義性基礎上融合生成的具有審美特質,體現獨特情感志趣,具有歷史文化積淀的審美復合體,F分析天涯海角由自然景觀演變為文化景觀進而成為城市意象的過程。天涯海角作為城市意象的生成過程,就是在不同階段借助不同的介質和途徑,經過文學化、政治化、地方化和大眾化的層層編碼,使城市意象逐漸凝聚、凸顯的過程。 城市是工業社會和現代文明的產物,工業化帶來的線性思維模式、城市生活秩序的理性原則和網絡空間的虛擬特征使得城市的特色與城市空間的流動、城市中人的感性生活變得不再重要,人與空間、物與我的關系構建需要新的視角。從中國傳統文化視角審視城市意象,以人的空間感受和空間想象為基礎,在豐富多義、變動不居、有生命力的物質空間中,對城市進行重新認識和再度呈現,凝練出城市意象,成為一種文化建設的新嘗試。 在新一輪的文化品質提升和開發方式轉變中[1],如何更好地利用自身自然、文化資源,從眾多的信息中提煉概括出最具代表性的能夠體現城市特質的意象,是城市文化建設所面臨的重要問題。城市意象的選擇是找準城市發展定位的前提,是文化資源價值在城市建設中的最大體現。 作為城市意象的天涯海角——選擇與凝聚 三亞是我國著名的熱帶濱海旅游城市,其熱帶海濱自然風光、溫暖濕潤的氣候、椰風海韻的海天風光,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僅止于感官層面的認知是不夠的,如何構建一個能夠代表城市文化形象,突顯地方文化特色的城市意象,還需要進一步探討與選擇。本文以三亞城市意象生成過程中的意象選擇、組合與再生等問題為例,展開討論。 三亞擁有豐富的景觀、建筑、文化遺存,其中對代表性物象的選擇,要考慮審美意蘊、歷史文化積淀以及與城市的契合度等多方面。在三亞的自然資源中,三角梅作為市花,具有花色鮮艷、花期長等特征,代表著“熱情奮進、堅韌不拔”的城市精神,具備意象生成的要素。但是三角梅是珠海、深圳、廈門等多個適合其生長的南方城市的市花,不具有唯一性。三亞景觀資源豐富,具有濱海特征的有大東海、亞龍灣、西島等,具有歷史文化積淀的有崖州學宮、鹿回頭、大小洞天、落筆洞、南山寺等。但是這些以濱海特色、文化承載為主的景觀與國內外同類城市景觀相比,同質化現象明顯,無法成為三亞獨有的意象標識。節慶資源中,黎族的三月三、苗族的花山節不具有地域的唯一性,現代的婚慶節、音樂節缺乏時間的沉淀。作為文化資源的代表,三亞的文化遺存包括民族歌舞、民間故事和制陶、織繡技藝等,也不具備比較優勢和稀缺性。 在眾多資源中,天涯海角景觀兼具文學意涵、歷史積淀、傳播效力和稀缺性,從詩詞作品中對天涯的情感寄托到陸地最南端邊界的確權,再到口頭敘事中的地方認同,最后經由流行文化的助力,成為詩化審美、權力主導、地方敘事與文化轉型合力的凝聚。在這一生成過程的構建中,或可窺見城市意象的生成條件與機制,為更多城市提煉核心意象提供參考。 由詞語到景觀的天涯海角 文人視角下的詩意情感空間 “天涯海角”一詞的出現基于古人“天圓地方”的地理觀念,限于人視野的局限。古人認為天、地和海是有邊界和盡頭的,《晉書·天文志》中:“天圓如張蓋,地方如棋局!盵2](南朝陳)徐陵《武皇帝作相時與嶺南酋豪書》:“天涯藐藐,地角悠悠!盵3]這反映的就是人們對天地邊界的認知。這種邊界是人類在認識自然的過程中,面對宏大未知的廣袤空間生出的迷茫、恐懼、入迷、敬畏等情緒的體現。人們借由“天涯海角”的說法獲得一種假想的確定感,用以對抗未知和虛無。一直以來,“天涯海角”只是人們對邈遠未知空間的想象,并沒有具體的指代。(宋)張世南《游宦記聞》卷六:“今之遠宦及遠服賈者,皆曰天涯海角!盵4]遠去為官或經商在外所去之處都可以稱為“天涯海角”,并沒有明確的區域指向!疤煅暮=恰贝砹艘环N物理距離,代指超出人們眼界和腳步所能到達的所在。這一地理詞匯作為物象,具備很強的空間包容性,包含兩層意思,一是邊界與邊際,二是天下與四方,這就為文人的情感表達提供了廣闊的想象空間,在古典詩詞中延展出濃厚的情感意緒,經由歷代文人的錘煉打磨,固定為公認的“天涯海角”意象。 在古代文人對遙遠之地的表述中,帶有“天涯海角”“天涯”“天涯地角”字眼的詩詞不勝枚舉,其借助這些詞語所表達的情感內涵也不盡相同。常見的情感寄托有思鄉之情、愛情、羈旅之情。天涯海角作為邊際感的代名詞,其所產生的疏離感與“家園”作為人類感情聚焦的中心點的本體意識是一對矛盾體。正是這種情感上的對立,賦予了天涯海角承載思鄉之情的功能。 天涯海角作為空間概念,其代表地理距離的遙遠?臻g的阻隔造成人的分離,延伸出人各一方的離別相思之苦。天涯海角的邊緣感、荒涼感與都城作為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繁華感形成對比,引發了文人對自我生存狀態的思考。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與遠宦或被貶的處境產生的反差,使作為物象的天涯海角承載了落寞感、孤獨感等人生失落的愁緒。詩詞中的天涯海角往往與落日、危樓、落花等物象一起構成人類共通的對時空變換帶來的無法把控的傷感的意緒,同時,作者借“天涯海角”一詞所蘊含的張力,賦予作品遼闊壯大之美,用“天涯海角”一詞,使意緒顯得無限遼闊與廣遠,增加了情思的縱深感。 除這類悲情愁緒之外,代表共勉與灑脫情感的天涯海角的另一內涵也廣為人知!昂I仙髟,天涯共此時”(唐·張九齡《望月懷遠》)一改落日夕陽的落寞,水、月與天涯生出無限純美的想象,明月作為連接點和紐帶連接天涯和海角,讓天涯之遠充滿詩意。古典詩詞使天涯海角從一種地理觀念演變為具有詩意和審美特征的情感空間,賦予“天涯海角”一詞豐富的想象空間。 政治權力中的地理符號生成 作為情感空間存在的天涯海角,在南宋時期首次作為地理標志出現,指的是廣西南部沿海的欽州(今廣西欽州市)天涯亭與廉州(今廣西北海市)海角亭。南宋周去非《嶺外代答》“天涯海角”條的記錄“欽州有天涯亭,廉州有海角亭,二郡蓋南轅窮途也”[5],首次在書面記載中出現了有地物標志和有實地可指的“天涯海角”。 直到清雍正年間,海南三亞西南23千米處的下馬嶺海濱成為天涯海角的又一空間定位。三亞古稱崖州,據《崖州志》記載:“下馬嶺,城東六十里,斜峙海灣,有一徑可通行人。亂石棋布,潮漲即不能往來。為州治東路第二關隘,有汛駐防。麓有巨石,高二丈。雍正間知州程哲刻‘天涯’二大字于上。今通名此地為天涯!盵6]1727年,崖州知州程哲在海邊巨石上刻“天涯”二字。在天涯石刻西側的海角石刻是抗戰時期駐守海南的王毅將軍于1938年所刻。自此,天涯海角石刻產生,新的天涯海角地理坐標生成。 天涯海角地理空間的確立使詩詞構筑的天涯海角的情感空間實體化,同時其改變了人們的閱讀方式,即由文本閱讀變為空間閱讀。進行文本閱讀的讀者借助書寫或印刷符號獲取對天涯海角的認識并理解其意義,然后運用這些認識構建對作者所傳達信息的合理解釋與想象,生成情感體驗,這是心靈與思想的閱讀?臻g閱讀的實踐者則需要身處實地空間,通過以視覺為主的自我感知,直接獲得對景觀的認識與理解,這是時空融合的身體力行的實踐閱讀。 天涯海角的閱讀主體由之前的文人知識分子變為被貶謫的官員和百姓。閱讀主體基于特定時間、特定空間、特定行為及心理的場景閱讀,產生了截然不同的閱讀效果和情感體驗。被貶官員是在仕途失意的人生低谷期,遠離作為情感中心的家鄉和作為政治、文化中心的都城的背景下閱讀天涯海角自然景觀,對比反差和失落感尤強。而當地百姓對天涯海角的閱讀體驗則與其有極大差異。以民間故事和傳說為介質,當地百姓形成了對天涯海角的認同感與情感依賴。此外,相較于文學文本,空間場景構設和地理環境的建立產生了強烈的地理區隔和社會空間的界限感,從內陸到天涯海角需要千里跋涉,加之天涯海角所在之地“斜峙海灣,亂石棋布,有一徑可通行人,潮漲即不能往來”。作為重要關隘,天涯海角位置險要,這增加了實踐閱讀的艱辛,也使得人與地之間的連接和情感聯系更加緊密,從而構筑了天涯海角閱讀的新語境。 由景觀到意象的天涯海角 口頭敘事中的地方感顯現 崖州當地民間流傳著關于天涯海角的傳說,有《阿海與海蝶》《三仙子》《愛情石》《海角女與天涯郎》《王子脫險》《馬出角石開花的傳說》《天涯海角祭祀神靈》等。天涯海角民間故事的背景是陽光、大海、沙灘、海風、椰樹、漁村以及火山、海嘯等具有濃郁海洋特色的環境,故事主人公的生產生活方式多為捕魚和海上勞作,如《阿海與海蝶》中的阿海、《三仙子》中的黎族青年都以近海打魚為生。民間故事中的生活場景則富有明顯的民族色彩和地方特色,黎族的竹筒飯、竹竿舞,黎族的部落與圖騰等構成敘事中的民族元素。這些元素共同完成了地方物象和生活場景的展示,構成了天涯海角物象的表征。 流行文化構筑的海島想象 20世紀80年代的歌曲《請到天涯海角來》(鄭南填詞,徐東蔚譜曲,沈小岑演唱),以開放的姿態展示了天涯海角“四季春常在”“花果遍地栽”的熱帶風情。作為流行歌曲,其以朗朗上口的歌詞、時尚的迪斯科旋律和清新歡快的風格,經由春節聯歡晚會的傳播,風靡全國。歌曲賦予了天涯海角新的定位,就地理位置而言,其不僅指中國陸地最南端的三亞下馬嶺的海灘,而且成為整個海南島的代名詞。 《請到天涯海角來》創造了新的天涯海角意象的話語言說方式。歌曲以鮮花、果實為物象,“三月來了花正紅、五月來了花正開、八月來了花正香、十月來了花不敗”“柑橘紅了叫人樂,芒果黃了叫人愛,芭蕉熟了任你摘,菠蘿大了任你采”等詞用民歌式的回環往復反復渲染天涯海角四季如春、花果遍地的新的景觀形象,用春天的暖與果實的甜營造出童話般的理想空間。歌曲的言說方式將天涯海角意象的偏遠、孤寂感抽離,代之以欣欣向榮的生命狀態和幸福洋溢的生活向往,使其成為新的心靈棲息地。在新的言說方式中,間接隱晦的表達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通俗化的直抒胸臆,朦朧寫意變為形象描述,完成了新的文化建構和表達。 歌曲的傳唱與流行不僅對空間意義上的天涯海角進行了新的詮釋,同時創造出一種新的面向大眾的天涯海角意象,用新興的流行文化將原有古典詩詞賦予天涯海角的以愁緒為基調的情感從景觀中抽離,然后以新時代的文化和審美情趣對天涯海角意象進行重新建構。將歷史維度形成的地理想象與真實的景觀感知相連接,理想化的地理空間帶來的陌生感與新鮮感使人們對熱帶海島的地域特色和其獨特的自然景觀形成了強烈鮮明的差異感知。 新意象構筑了一個在氣候特征、自然生態方面與絕大多數人的生活體驗完全不同的海島想象。海島想象是在實有的地理空間中,在現實、期望與幻想之間,疊加了個人與時代的記憶與情感生成的一種文化意象。在中國傳統的天涯情結滋養下,以地方記憶中的家園意識為基礎,個體與大眾、故鄉與他鄉融合構成了意涵豐富的天涯海角的意象。自此,天涯海角意象成為一個地區的地理標志,區域獨特的文化符號、家園記憶與地方文脈存續的必要元素。 天涯海角作為城市意象的生成過程,就是在不同階段借助不同的介質和途徑,經過文學化、政治化、地方化和大眾化的層層編碼,使其意象的情感內涵得以凝聚的過程。 作為城市文化意象的天涯海角,雜糅了自然、浪漫、開放和包容,消解了城市的禁錮感和壓抑感,成為連接人、自然與社會的實體化節點,使三亞具有了獨特的氣質和風格。天涯海角意象是城市形象的符號,是傳播城市形象的媒介,也是構筑城市與歷史、城市與文化、城市與人、城市與情感、城市與心靈的關鍵。天涯海角意象連接高雅與世俗,從文人情懷、地方情結變為一種對自由浪漫精神的向往,完成了由古典意象向現代意象的轉變。
注釋 [1]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 [EB/OL].(2020-11-03)[2023-04-01].http://www.gov.cn/zhengce/2020-11/03/content_5556991.htm?ivk_sa=1024320u. [2]房玄齡,等.晉書(第二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6:278. [3]李昉.文苑英華(第五冊)[M].北京:中華書局.1966:3661. [4]張世南.游宦記聞[M].北京:中華書局.1981:51. [5]周去非.嶺外代答校注[M].楊武泉,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9:38-39. [6]張嶲,邢定綸,趙以謙.崖州志[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8:37. |